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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·第七部

(十三)

小曼急得楼上楼下团团乱转。

志摩突然接泰戈尔来信,说他去美国、日本讲学,途经中国,想到上海来看望志摩和未见过面的小曼。他又说,这次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的私人访问,静悄悄地在家里住几天,不要像上次那样劳师动众,到处欢迎,到处演讲。

对印度人的生活习惯,小曼心中无数。该怎样招待,该作些什么准备?

志摩竭力回忆去印度时所见所闻的该民族的起居饮食、生活习惯的细节。小曼一点一点地记在本子上。

当时,他们已经搬迁到福照路六一三号(四明村的沿马路房子),他们将三楼布置成一个印度式的卧室,古朴而又神奇。

泰戈尔来了。他抱吻了志摩和小曼,拉着小曼的手看了又看,睿智而慈祥的双眼中充满了欣偷和宽慰。志摩和小曼喜孜孜地带领泰戈尔上楼,想叫老人对他们精心筑构的杰作大出意料、喜出望外。谁知泰戈尔对着这间印度式的卧房大失所望,他遗憾地对志摩夫妇说:"啊,让我住在这个地方?"一边说,一边摇动着被满白发的头。

志摩大掠失色:"怎么?您感到不好?"

"我在印度过了一辈子,住惯了,到外国来,主要是领略、欣赏异国的情趣你们却偏偏要把我引回印度去,这还能不使我失望?"

老人看到志摩夫妇的卧室,倒赞叹不已。"啊,这里真好!我爱这个饶有中国情调、古色古香的房间,让我睡这儿吧,可以吗?"

志摩和小曼一迭声地说:"欢迎,太好了!"

老诗人和蔼、慈爱地抚摸着志摩和小曼的头,管他俩叫"我的孩子",一对大眼睛在长长的技拂下的白发映衬下显得分外品亮。

三人用英语畅快地交谈,直到深夜,不知疲倦,不觉时光的流逝。小曼亲手烹制一些中国点心,老人吃得津津有味,赞不绝口。

第二天,泰戈尔带着志摩和小曼去他的一位同胞家赴晚宴,整个屋子里全是印度人。老人给志摩和小曼介绍给自己的乡亲们,说这是他的儿子和媳妇。志摩看出,泰戈尔在他同胞的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声望和荣誉,他们把他当作慈父和导师,看作印度的光荣;由此,印度人用他们最隆重的仪式和最亲切的态度欢迎和接待志摩和小曼。当他们知道志摩去过他们的祖国时,这种亲切又升向一个新的高潮。

志摩和小曼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毕生难忘的欢乐夜晚。

两天的时间,在亲爱、和睦的气氛中过去了。

泰戈尔启程了。

他紧紧地拉住志摩和小曼的手说:"我回国时还要到你们家来住两天。我舍不得就这样匆匆地和你们分别。"

小曼拉着泰戈尔的大手,依依难舍。在这两天里,她感受到友谊的暖意,她怆然地说;"要是我们永远和您生活在一起,有多好呵。"

志摩动情地说:"就这样说定了,到时候我到码头来接您。"泰戈尔在日本。美国讲学时,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,心绪不佳。老人提前回国,在来上海的轮船上给志摩发了个电报。

志摩接到电报,立刻匆匆上街,去采购一些物品,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:"志摩!志摩!"

回头一看,是郁达夫。"啊,正好。达夫,泰戈尔下午五点乘船到上海。你和我一起去接他好吗?嗯?"

郁达夫想了一想说:"正好我下午没事,跟你一起去吧。"

志摩拉起达夫到家里坐了一会,到四点钟,他俩一起去杨树捕大严资公司轮船码头。

志摩和达夫并肩站在码头上,江风路带寒意。天空显得高远,云又轻又薄,很快地聚散分合……江水翻滚着,层浪拍岸,又无声地退下,随着涌流向东而去。

志摩挺着身子,引颈远眺。他的思绪不知飞到哪儿去了,江风把他的祖襟吹得飒飒飞舞。

"逝者如斯,不舍昼夜……"志摩突然说道,不胜感慨。

达夫没有作声,沉默着。

"诗人老了,又遭到新潮流的排斥。他老人家的悲哀,不正是仲尼的悲哀?"

达夫转过头去看看志摩。他与志摩相交多年,在这个整天沉浸在诗里、爱里、梦里的诗人脸上看到如此深沉、如此令人难忘的悲哀表情,还是第一次。达夫感到,这种悲哀,似乎不仅仅是为泰戈尔,而是从志摩自己的生命深处浮现出来的。

船来了……

泰戈尔仍住志摩家。但是,这次,老人失去了上次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,说话很少,常常默默无言地坐着,沉思着。

世界在他眼里变得陌生了。

志摩、小曼不敢搅扰他,只是静静地照顾他。

最后,临离别时,老人忽然哀然地对志摩说:"索思玛,我老了。这次回国,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!"

志摩立刻用欢快的语调说:"老戈爹,您七十寿辰的时候,我一定赶到印度来向您祝寿。小曼身子好的话,我俩一起来。"

老诗人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一笑。

小曼接着说:"老戈爹,我到您家,您也给我准备印度床铺,好吗?"

"好,好,"老人说,"就像我喜欢睡你们的中国床铺一样。"

过了一会,泰戈尔对小曼说:"你拿一个本子给我,我想给你们画点什么,再写几句。"

"哟,我真糊徐!连请您题辞留念的事都忘记了!"小曼说着,飞快地进去拿出一本纪念册。这是一本二十开大小、由各种不同颜色的北平精制彩签装订起来的非常讲究的尺页;明明是彩色缤纷,志摩却将它题名为《一本没有颜色的书》。

泰戈尔一张一张翻阅。

每翻到一万,志摩就给他翻译或解释。

上面有胡适题朗小诗:

不是怕风吹雨打,

不是羡烛照香熏,

只喜欢那折花的人,

高兴和伊亲近;

花瓣儿纷纷落了,

劳伊亲手收存,

寄与伊心上的人,

当一封没有字的书信。

有邵洵美画的茶壶茶杯,并题打油诗:

一个茶壶,一个茶杯;

一个志摩,一个小曼。

有杨杏佛画的小曼头像并题《菩萨蛮》一阙:

素娥天半参差立,

淡妆不着人间色,

仙骨何珊珊,

风前耐晓寒。

玉颜空自惜,

冷意无人识,

天遣不孤高,

何须怨寂寥。

有陈西滢手录志摩的一首短诗。有顾颉刚题的七绝一首,有张振宇作的《小曼志摩出洋有期图》,有林风眠的《双燕图》,有杨清磐作的《红豆图》,有江小鹣作的《翠竹蜻蜓图》,有闻,一多作的《倚栏佳人图》并题李义山七律《碧城》一首。

还有章士钊题的一首《飞机诗》:

乌虑天长云且停,居然一经达青冥,

红墙影近初疑梦,丝管声回若可听。

渐觉眼呷乒抢洌涡杈尘枞司叮?

平生飞动非无意,领略归来论宁馨。

再有俞平伯题的《南柯子》词:

小扇团团雪,

轻罗剪剪冰,

懒循劳砌听蛩声,

恰讶一支红艳傍闲庭。

似泫饧脂淡,

煽怜泪料清,

幽姿甚意媚宵行,

愁语态风引履误流萤。

泰戈尔坐到志摩那张红木大书桌前,拿起桌上的中国毛笔,在一页洒金的大红笺纸上,作了一幅水墨自画像,笔意粗犷,近看像一位老人的大半身坐像,远看又似一座山峰。他放下毛笔,改用自来水笔在画幅右上角写下了一首富有哲理的英文小诗:"小山盼望变成一只小鸟,摆脱它那沉默的重担。"

老人在另一再上用孟加拉文写了一首小诗:

路上耽搁樱花已枯,好景白白磋跎。

你别感到惆怅,(樱花)在这里重放。

写完后,泰戈尔郑重其事地将纪念册合起。他闭上眼睛,沉默片刻。然后,他站起身来,缓缓地脱下身上的那件丝织印度长袍,饱上有金丝绣着的一道道美丽的图案。"你们收下它。"

志摩知道,印度人将自己穿过的衣服送给别人,是表示向最亲爱的人赠送一件最珍贵的礼物;就赶紧伸出双手接下。"谢谢您,老戈爹!"

泰戈尔又从志摩手里拿过饱子,亲手将它被在志摩身上。"穿着这件袍子,你就会感到我永远在你身旁。"

"我就能感受到您身上和心里发出来的热量和温暖。"志摩接口道。

老人拉起小曼的手,用英文吟诵起他自己的一首诗来:

哦,若是我心里掩藏着一个秘密,

像夏云里没有滴落的雨珠,

一个掩藏在沉默之中的秘密,

我就能带著它飘游异乡。

哦,若是我能有一个听我柔声低语的人,

在这沉睡于阳光之中的树林下,

滞缓的流水在潺潺作响的地方,

今天黄昏的这种沉默,

似乎在期待着一声足音,

可是你却问我为什么流泪。

我说不出我为什么哭泣,

因为这还是一个我所不能知道的秘密。

老人的声音低婉、哀怨,像从一支凄凉的竹管里吹出来的,给人一种深泞的寂寞感。

志摩和小曼十分难受。屋子里似乎多了一层暮秋的凉意。

(十四)

志摩来往于南京、上海,在中央大学和光华大学两处教书。

小曼的生活方式始终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。她的身体总是软疲萎顿,因而百无聊,写字、作画都荒废了。志摩苦劝无用。

又怕多说会加重她的精神压力,于健康不利,只好少说。——为了外出应酬看戏方便,小曼卖掉了一部分首饰,购置汽车一辆,于是出门的次数更多了,志摩对此也无可奈何。

在友情里,他永远能感受到人生的暖意。

南京。秋天,葱笼的梧桐树上才缀上几片黄叶,志摩应(在中央大学结识的青年诗人)陈梦家;方球德之邀去玮德的九姑、女诗人方令孺家聚谈。

上灯时分,志摩来到方家。

方令孺还是第一次见到志摩。他穿一件灰色的长袍,步履轻快地叩门而入,方令孺一见志摩那清俊的风致,立刻联想到李长吉、杜牧之一类的古代天才诗人的神貌。

在友人中间——不论是久熟的还是新识的,志摩是一样的袒露胸腔,直吐心声。

"徐先生,是您和一多先生的作品与教诲,使我们认识了诗、喜爱了诗和接近了诗。"陈梦家恭敬地说。

"不能这么说,"志摩诚恳地说,"朋友间,总是相互熏染、影响的……说老实话,这几年,我的生活不仅极平凡,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,要不是认识了你们——你们对诗的热情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……我还很感谢你们呢!"

方诗德和陈梦家相顾一眼。方席德红着脸说:"先生言重了。

不过,这段时期,先生的作品真是少了。"

"怎么能不少?上海那样的生活……"说到这里,他停顿了一下,叹了一口气,"唉!……说到底,诗,是性灵里面泌析出来的生命、情感、知觉、意识的一种晶体。作为一个诗人,他必需有一个孕育、培植他的性灵光华升发的环境……云雀没有了高天白云,夜莺没有了林丛清泉,把它关进一个肮脏的狭笼放到城隍庙大殿旁边的嘈乱集市上去,看它能唱出优美的歌来不?"

方令孺对志摩近年的生活略有所闻,怕再说下去会触动他的伤感,于是插嘴说:"哟,今天这样的良辰美景和难得的机会,坐在屋子里真是太强了,我们到园子里去散一会步,可好?"

志摩顿时兴奋起来。"最好!最好!到园子里去吧。"

天高云淡,月朗星稀。几棵大树把它们的巨臂带着一片如盖的密叶伸向天空,使明月行云时隐时现。蟋蟀、纺织娘一个劲儿地吟唱着;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湿土的气息。志摩伸伸拳臂,深深呼吸几口,精神振作了。

他们缓步登上园后的高台,方家的一个老仆随着他们。

站在高台上,可以俯见远处与长江相通的大河,河水里映出时时拂过朗月的暮云,微风又使它们轻轻漾动。

"老人家,你年纪大,可知道那边一道桥是什么年代造的?"志摩对着老仆说。

"先生,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讲,它是朱洪武时造的,不知对不对?"

志摩哈哈大笑。"差不多,差不多!说起这桥,还有一段故事呢……"接着,他兴致勃勃地把大桥的历犯嫠叽蠹摇?

方令孺、方纯德、陈梦家都沉默着。他们都感觉到,徐先生的心情一接触大自然——哪怕只是嚣扰都市中的一小块园地,就立刻舒展了。

志摩回过头去对着他们说:"真感谢你们今天邀我来。在这里,在朋友中间,在谈诗的氛围中,我仿佛又我到了自己的世界——那是已经变得遥远、陌生的世界!"

"志摩,"令孺说,"那你就时时来这里谈谈、坐坐吧!你要是乐意的话,这儿就是你的家……"。

志摩握住她的手。"谢谢你!我一定常来。今后我就到你们这可爱的园子里来'谈诗"。

他们站着,观赏着,感叹着,谈论着。

"晚凉了,"老仆说,"先生、小姐到屋里坐吧。挨了秋霜,对身子不好呐。"

回到客厅里,志摩斜靠在沙发里,抽着烟,对大家谈印度的见闻。

"哈!没有亲临过的人,对那种异国的情调,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!……晚上睡在床上,透过窗外,可以看到野兽在月光丛林里乱跑……你简直感到獐鹿绕着你的卧床在行走……"

"是吗?"令孺说,"有这么多的野兽?"

"当然!那树林,那树木,都是原始的,上干年未曾采伐过的。"

"有大蟒吗?"

"有!"志摩喊道,"印度人,玩蛇是好本领……大街上,耍蛇人吹起一种口笛,眼镜蛇会随着这种神秘的音乐跳舞……"

"那种地方真叫人羡慕!"

"大街上,妇女们头顶水坛,脚上有镯子……神牛到处乱走,没有人撵它……"

不知不觉夜深了,志摩谈兴未尽,流连忘返。

"今天我快乐极了!我好久没有这么快乐了!"他说,"真想天天来!"

他们走出大门,路经爬满藤萝的廊架,志摩忽然说:"到了冬天的夜里,你悄悄地走来听听!静静地听这藤萝子爆裂的声音,你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……"

一天早上,志摩兴冲冲喜洋洋地走进光华大学的课堂,用愉快的声音对着满座的学生说:"你们猜猜,我要讲些什么给你们听听?

啊,我昨天的愉快,是生平第一次!你们以为我每天像往常一样,是搭夜车到上海来的吗?哈哈,不是,我是从南京飞回来的!"他兴奋地抬高了声音又重复一遍,"飞回来的!我在欧洲时,也曾坐过一回飞机,从巴黎飞到伦敦,可是因为天气恶劣,在机上头晕,吐了一路,在昏沉中,只见英吉利海峡是满海的白雾……这次,中国航空公司送我一张票……啊,你们中间没有坐过飞机的人,怎么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!我只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,像晚上挂在蓝天上闪亮的星星一样,在天空中游弋,再也不信自己是一个皮肉做成的凡人了。我从窗口向地上望,多么渺小的地球,多么渺小的人类呵!人生的悲欢离合,一切的斗争和生存,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。我从白云里钻出,一忽儿,又躲进黑云里。这飞机,带

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,飞越大湖,飞在闹市上,飞在丛林间。我当时真希望,就这样飞出了这空气的牢笼,飞到整个的宇宙里去。我幻想我能飞在天王星与地王星的中间,用我轻视的目光,眺望着这一座人们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……"

志摩给学生讲达·芬奇:"……芬奇在十三世纪时,就在设计一架可以把人带到天空去的飞行机了,你们知道芬奇的悲痛心怀吗?

自古以来,只有他是不带宗教的幻想和抽象的意义,为了脱离这丑恶的世界,用人的力量去尝试征服空间的第一个人!整个地球不足他的驰骋,他要的是整个宇宙……"

向往自由自在、脱离尘世的凌空飘飞之境,对这时的志摩来说,已不仅是出自诗人气质的一种诗意的幻想,而实在是他的心境的深刻反映。尽管他良朋如云,成天忙忙碌碌,但他偶而独处时,却常常感到一种孤独,一种不是任何人间乐事所能排遣解除的孤独。这个世界使他深感失望。拼死拼活争取的婚姻幸福在现实难题的纷扰下早已不再光芒四射;房租、汽车和车夫、厨子、娘姨,赫然的排场、过大的耗费,使志摩陷在一个难以自拔的境地,他几乎丧失了自我。他多次向小曼提起,赶快脱离上海这个环境,到北平去教书和生活,但小曼不愿意离开上海。他感到这样的生活如再过一年二年,自己即使有一分二分的灵感也将濒临泯灭殆尽的危机。然而,这一点,却并没有得到小曼的重视。

不久,光华大学掀起学潮。志摩站在进步学生一边。上海市国民党部一纸公文,责令校方辞退廖世承副校长及教职员会选出的执行委员七人,志摩亦在其内。他愤慨之极,写信给任教育部司长的好友郭有守说,这是"以党绝对干涉教育",因而挂冠拂袖。

志摩心中的忧与愤,到了极点。